一篇故事No.127|陈忠实浇灭人生痛苦的《生命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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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27
性命之雨
陈忠实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某天薄暮突然省悟，他的性命中最敏感的竟然是雨。
秋天。薄暮。
小雨如丝如缕如烟，无限无尽的前方和已经穷尽的死后都是这种雨丝飘飘洒洒却无声无息。他沿着故乡的河水在沙岸上走着。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种欢迎雨雪的纷扰而必需刻不容缓地走向雨雪迷蒙的旷野。他的腋下夹着一把玄色雨伞，除非雨点变得粗疾起来才预备打开。
沙岸上的野苇子的茸毛已经飘落，蒿草和绿色无可抢救地变得灰黑而苍老了。他瞥见河的远处有人在渡水过河，辨不清过河的是汉子照样女人，雨雾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性隐约起来了。走过滩柳丛生的一道沙梁，一个看去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鹄立在沙地上，看管着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着一根新颖的柳枝儿，无疑是用来警示她的羊的兵器；她的左腋下夹着一只金黄色的凉帽，而让头发也淋着雨。
她的性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小雨的灌溉和润泽吗。
女人满脸皱纹，皮肤皴黑而粗拙，骨骼粗硬而显示着棱角；她挽着玄色的裤脚，露出小腿犹如庄稼汉一样坚硬的筋骨的轮廓。他瞅着她，又瞅着她的羊，瞅曩昔是七只，倒瞅过来却成了八只；数过了羊又瞅她。他瞅着数着羊是潜意识的行动，避免死呆呆瞅着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数羊，这回数曩昔是八只，再手数过来又成了七只。
她却只瞅着她的羊，或者基本就没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说不清是凝滞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外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开了，踏上高踞沙岸的河堤。
母亲说生他的时刻恰是三伏天：母亲强调说他落地的时辰是三伏天的午时。母亲对他落地后的影象十分清楚，落地后不外半个时辰全身就潮起一层痱子，从头顶到每一根脚指头，都笼罩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破例地侥幸，却暴起苞谷粒年夜的燎泡。母亲说整整一个炎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便迫在眉睫地又冒了出来，褪失落的干皮天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亲说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从头到脚撕揭干壳了的痱子皮……母亲对已经成年了的他遭受劫难时便说：“你落生的时辰太烦躁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后来得知，他与父亲统一个属相：马。这基本不消奇异，家族中两代人和两代人之中统一属相的征象家常便饭完全正常。奇怪的是，他和父亲同月同日生，并且时辰都是午时。只是没有人说得清，父亲出身时潮没潮起那么厉害的热痱子，父亲出身时是否侥幸遇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忌，在他来到这个天下时便领受到的如煎如煮的炎热烦躁，在父亲来说早已领受过了，从而并不认为有什么了不得。
关于他的父亲，他想写篇小文章来哀悼那位如草芥一样无声无响渡过一生又悄然死去的农夫，然而终于没有形成笔墨。缘故原由在于，谁人动机刚一发生，如潮的影象便把他齐头盖脑吞没了。他喘气着又合上了钢笔。父亲是一本书，不是一篇小文章。
如今，他只能说一句话，在这个天下上，他最认识最相识的是他的父亲，而最难懂得的也是他的父亲。他深深地后悔，直到父亲分开这个天下时，才觉察本身从来也没有太在意过父亲。起先他剖析造成这种后悔生理的因素，是他既弗成能对父亲依靠稍年夜点儿的依附，更弗成能发现以至研讨他有什么巨大和不屈凡之处；后来跟着性命体验的赓续加深，终于有一天醒悟过来，就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对父亲的生理设防，是一种绝对的生理平安的自然依附，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亲殒命的情景永难忘怀。一个自身生长的异物堵死了食道，直到连一滴水也不克不及经由过程，那具庞年夜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涸的死树……哦。性命中的雨啊。
他一小我坐在故乡的河畔，天上洒下旱季里少见的蒙蒙小雨。他方才二十岁，开端了永久的没有限日的暑假，从黉舍走向社会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怀着弘大的文学梦却又狐疑本身是否具备文学的禀赋，自大与自卑五十对五十熬煎着他，便有了一种孤自溜达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雾渺茫之中。
这条河不年夜却驰名于迢遥悠长的汗青，河有多长，河畔的柳林就有多长。骚客文人折柳赠别也抛撒愁思怨的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依靠情怀的佳作。他坐在水边，一个琴瑟般的声音不期而至：
“年夜哥哥你饿吗。”他转过头就瞥见了一只小仙鹤，是的，这个年夜约不外十岁的女孩像河滩草地上偶尔降至的仙鹤。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处于整个平易近族的年夜饥饿年月，小孩子看天下的眼睛也是饥饿。他笑笑说：“我渴。”河堤上传下来一声笑，他瞥见那儿站着一位干部，这是一家年夜企业的党的引导干部，听说是一位出生富贵而又反水了本身阶层的老革命，革命成功了他已成为企业引导，却依然必要下放墟落熬炼改革……他很虔诚，不仅本身老老实其实农夫中央生涯，并且还应用暑假把小女儿也领到这炼狱里来改革了。
几十年后，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聚会会议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来：“你如今是饿照样渴。”
“照样渴。”
“照样渴。”
“是渴……性命之雨。”
她说她后来随父亲到北方一个城市，又转过四五个城市。她如今在一家报纸主持着一个《婚姻与家庭》的专栏。她在年青男女中名声显赫，险些家喻户晓，当然是她坦白而又朴拙地解答过来自全国各地青年男女关于爱的迷惑，并是以而很自大：“你比我写的书多，我比你写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学圈子里著名声，而我却在青年民气中是知音。”她的佐证是多年来收到和回复青年人的手札恒河沙数。她说她读过他的全体作品，当然不是由于作品好欠好，亦不是要研讨他的创作，主要是由于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见过他一壁，那时她不敷十岁。
她说：“我至少给青年同伙写过两万多封信，而你的小说最多刊行五千册。”
他很为难，随之反诘：“我也来请你解答一下曩昔的问题，有一对年青伉俪在‘文化年夜革命’中分属对峙的两派组织，老婆向本身一派的造反队司令申报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如今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旧和那位告密的老婆生涯在一路。他向你写过信没有。假如他有一天写信给你要求解释迷惑，你怎么答复他。”她张了张口却摇摇头笑了，竟是一副不屑答复的神气。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的远程德律风，说她本日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力痛苦使她陷入深邃深挚的无言以对的心情之中，那人的遭受与他所说的“文革”伉俪的故事年夜同小异，症结在于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本日并且还有成长，相似于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居然投奔谁人抓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造反队头儿受过几年萧条之后，如今是一位腰里别着年夜哥年夜的公司老板了……如今反却是相似于谁人告密老婆的陷入痛苦境地，听说是丈夫如今不计前嫌地随着谁人老板北上南下东闯西骗，收支星级宾馆酒楼歌舞厅，既卡拉OK又KTV还桑拿浴……她在德律风中向他复述了这个故事，情绪很沉寂，彷佛没有了她写过两万余封复书的那种自大与自得，很朴拙地说：“前次你讲的那对‘文革’伉俪的故事我没有答复，我感到那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故事和迷惑；你们上一代人所处的谁人期间是一个不正常的期间，用本日正凡人的思维是无法懂得也无法解释的，由于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涯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绎的不正常故事。如今，当他和她在本日正常的社会里继续演绎不正常的故事时，我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浮浅，无法答复谁人相似告密老婆的新的忧?……”他反而宽厚地抚慰她说：“是的，你弗成能解除所有痛苦着的心灵的痛苦，也弗成能拯救所有沉溺的魂魄。”她说：“我总得给她复书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话回复了她，便是‘性命之雨’。”
他说：“这话太……”
她说：“我就想起你的这句话……恰不适当都不管了，天主。”
蒙蒙小雨依然。依然是如丝如缕如烟。依然是飘飘洒洒无声无响。他已经走到这一段河堤的止境，河堤朝南拐弯伸展曩昔，顶头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从山崖下开端延长到雨雾渺茫的无限无尽的上游。人生实在也相似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到头了，下段又从这儿开端，一直延长成为一个性命的河道。
河堤拐弯的内堤里，就圈住了好年夜一片滩地。滩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屋子的南墙和西墙上苫着一层长长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风和南方的下山风卷来的骤雨对泥皮土坯的冲洗的，就像一位插秧的农民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年夜的打谷场，场角接近屋子的处所有一个黄色的麦秸垛。他预测这是一个土地承包经营者仓皇建筑的屋子，从那简陋的建筑断定，主人完满是出于一种暂时的斟酌，不肯投注更多的财帛给这幢阔别村落庄的建筑。
一个汉子吆着牛拽着犁在翻耕打谷场。打谷场已经完成了夏日打麦秋季打谷的用处，如今翻耕以规复土地的松散和绵软，然后撒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赶来岁收割小麦之前先劳绩了青稞或油菜，再把这块土地碾压瓷实做打谷场。汉子悠悠地吆着牛扶着犁，没有戴凉帽，一任小雨淋着。一个女人站在麦秸垛下撕扯麦草，撕下一把便弯下腰纳到一只年夜竹条笼里，动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样子。只是那一件赤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渺茫的河滩上闪烁。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两个小孩在园地上追逐，他们从土屋里奔出来时便是相互追逐着的，年夜约是男孩抢走了占领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争执便产生了。女孩追着男孩显然力有未逮，在溜滑的打谷场上跌倒了，顺势在园地上打滚并且号啕起来。那女人扔下柴火笼飞跑曩昔，在滑溜的打谷场上跑起来明灭着两只胳膊，像是一种跳舞。她没有扶起倒地打滚的女孩，一直冲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曩昔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随后回身走过来抱起女孩，另一胳膊挎上柴火笼走进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年夜声喊起来，愚蠢你愚蠢。你是个愚蠢的妈妈。
汉子喝住牛插住犁，慢腾腾走曩昔抱起男孩，也走进那间土屋里去了。
一头在套的牛站在打谷场上甩着尾巴。
土屋房顶的烟囱有灰色的烟冒出来。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几十年后，谁人扯柴火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确定就酿成谁人放牧着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谁人受宠的女孩会不会发展为如谁人写过两万多封复书的专栏主持人。
那土屋里暴起剧烈的吵闹声，淳厚的男声和尖利的女声。确定那是关于应不该该打垮男孩的争执。他溘然想到她，假如把这幢阔别人群的河滩土屋里的争论提到她的专栏，她还会用他的“性命中的雨”这话来解释给这一对乡野夫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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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散文》
陈忠实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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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邓 宁
编纂：刘 林
一审：刘岂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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